1
天空,是金色的。
黄昏之刻,逢魔之时。
红莲用受伤的左手一颗颗地、扯开上衣的纽扣。
日月遥遥相望,光芒的相交线上,矗立着,生着腿的移动装甲。
黑色的上衣落在不远的空地上,红莲右手的刀挥击着砍掉了约翰四骑士的一条腿。
它发出嘶哑的长吟,挣着剩下的三条腿再次袭来。
其他的怪物们瞟了眼散发着浓烈气味的外套,尔后将全部的兴趣都放在了被它们团团包围的“小虫子”上。
夜色已近,再有几分钟,更大的约翰四骑士会从白日梦中醒来,挪动它们巨大且懒惰的身躯,加入这场宛如玩闹的“舞会”。
红莲的刀已经很久不会说话了——刀中仅剩的之夜仿佛被什么人塞了嘴。
他甩掉刀上粘稠的黑血,踏碎石板,迎了上去。
月光洒落下来。红莲躺在碎石瓦砾间,眼皮越来越重。
天使停下来,坐在屋檐上,化作石雕,凝望着那一轮圆月。那轮月亮是他们的美杜莎,美丽,而又危险。
套着他上衣的约翰四骑士跑得太远,引开了大部分的老家伙,他的身边显得格外的寂静,只有被砍了头颅的约翰四骑士在身侧抽搐着畸形的腿。
腰间是一片潮潮的热。血凉了之后,又令人冷得发抖。
星空确实比毁灭日前要好看太多,星子忽闪着,月亮泛着诱人的金黄。
在这样的风景下闭眼或许不错,他想。
——免得白日里天使醒来将他啄食成无法辨识的骨架。
他静静地闭上眼,星空的图景在他的脑中胶卷一样慢放,但当他想再睁眼看一看那轮月亮,却发现自己真的没了力气。
咔沙、咔沙。
碎石间碰撞着,发出温和沙哑的声音。石头之间空心的部分震荡着空气,布条在不烈的夜风中猎猎轻响。
那是一声长叹,但仔细听来,更像认真的呼吸声。呼吸得那样认真,仿佛每一口都可能是最后的气息。
红莲感到一只手扶上了自己的脊背——隔着皮手套。细雪在这时候落了下来,融化在他的鼻尖,与这片雪一同融化的,还有他最后的意识。
彼时他擎着刀,在海风里和死去多年的女人打了照面。灰色的长发隔着生死的鸿沟没能撩动他的五感,但那双眼里的疯狂,令他万劫不复。
女人隔着世界的屏障按住了他的刀柄,窜入那精心勾画的魔法阵,肆无忌惮地篡改着寄托人类最后希冀的阵图。
阵图那一边——是缚在铁链上的炽天使,是他保护了十年的家人,是那些好不容易逃进了避难所的平民。
人类再次从神灵的手中抢夺了力量,不是用来回归人类原本的无力,而是再一次崩坏的序曲。
红莲记得他从光芒中脱出身时,家人如白沙散进大阪湾的沙滩,深夜、深夜他笑着等他,用嘴型说了再见。
真昼如同被戳破的肥皂泡消失无踪,天空开了一个大洞,地下的炽天使们吹起号角——宛如从没排练过的蹩脚乐手们被逼迫着齐奏,刺耳狂躁。
大洞深处是从未见过的浓墨重彩的黑,当一点点金色在其中孕育,就像是、最为死寂也最为嘈杂的星空。
成千上万的炽天使犹如飞蝗,瞬间将灰惨惨的天空染作金子的色泽。它们的羽毛为大地下了一场雪。金色的、奢华的、致命的。
鸣海真琴将他生拉硬拽进了掩体,而军队的恐慌在羽毛落下的瞬间噤了声,化作一抔土。
吸血鬼迎接了他们真实的死亡,只有躲在兵器里的鬼们依旧苟延残喘。
那一场雪,下了三天三夜。
而那一天,被称为——毁灭日。
梦境结束。
红莲睁开了眼,
——一扇三角的小窗往地下投下清冷的光。
2
空气中依旧泛着冰冷,细碎的灰尘在光柱中轻飘曼舞。
除了腰间伤口的刺痛,红莲最先注意到的,是贴在他身上的厚毯。
那是一床不那么干净却也不脏的毯子,毯子的主人应该是有抖搂过它,但没有仔细地清洗过,上面结着几块深色的污渍。
屋里还有另一个人的气息,离他不远。
红莲闭了闭眼,佯作翻身,摸索身周。当他很轻易地摸到了刀柄的同时,另一个人起身了。他的脚步在地面拖出轻柔的声音,那是当人故意放轻脚步声时才会出现的音量。
红莲并未察觉这个细节,受伤以及长时间的精神紧张让他浑身绷紧,准备迎接来自未知的袭击。
红莲触着刀柄的指尖微微发抖,在那个人靠他最近的时候达到了最高频率
——但那人从他身边路过,径直走向了那面小窗。
他的脚步声停留在小窗前,红莲壮着胆子睁眼看他。
那是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身形,只能从身高判断出这个人是个男性的可能性要大一些。亚麻的布条胡乱地裹住头,却细致得一根头发都没露出来。身上是厚厚的棉袄,袖口伸出一双带着皮手套的手。
蒙面人看着窗外,从鼻孔发出一声轻哼。
红莲立马虚闭上了眼睛,留一条缝继续观察。
那人向他走近,蹲下身。红莲模糊的视线中见他拿下了右手的手套,苍白的色块在黑暗中显现。一只冰凉的手覆上他的额头,沁人的冰凉到达滚烫的额头,舒服得他发出了声音。
遭了,要被发现了。红莲心想,但他不敢轻举妄动。
那人从喉咙里发出哈气的声音,听起来不像任何声音,但红莲却觉得——他在笑。
蒙面人“笑”了一会儿,顿了顿,伸手将红莲摸着刀柄的右手塞回毯子里,站起身,走开了。
红莲看着他行走到屋子的另一端,然后端起了什么,又走了回来。
那人在他身侧坐下来,拧着一条毛巾。那条毛巾被郑重其事地叠好,然后端端正正地放在了病人的额头上。
做完这一切的蒙面人缓缓起身,走到房间的一角。
当那扇门被推开时,明亮的光线宛如终于找到缝隙的水,瞬间淌满了整间屋舍。
红莲进而看到了更多的细节——屋内堆积成山的罐头、干粮,还有被扯破的沙发,和沙发背后小小的壁炉。
墙纸好像被人撕扯过,露出斑驳的痕迹。
及至红莲听到那人的脚步声渐远,他毫不犹豫地夺过身侧的刀撑起身,快步走向了窗前。
他看见蒙面人在雪地里缓缓踱步,行至中央。这时清晨刚至,石壳碎开的声音像是前奏,预示着那些炽天使即将醒来。
这个声音,是和死亡捆在一起的。
在他多年的逃亡之旅中,许多他拼上性命去保护的人,就是在这样的清晨里,死去的。
但是蒙面人,甚至他是不是人,红莲都不清楚。
他不能出声——虽然他的正义感早就在世界毁灭前就消磨无踪——一点微小的声音都会引来炽天使的注意,而他,还有没完成的事情。
他无力去救那个素未谋面的“人”,但他必须看着这一切发生——就当做是,为他送行吧。
石壳碎裂的声音,像是雏鸟破壳,又像是冰雪消融。或许这些人类眼中的异形,才是现在这个世界承认的生命。
羽翼扇动,静止的空气有了流动,那人蒙面的布条被吹动了一点,露出后面的光点。突然,他停下,静静地扒开了半边脸上的布条。
苍白的面孔爬着黑色的花纹,离得远了,隔着雪幕,看不太清。
猛禽一般蓄势待发的炽天使们,看到这一幕,蓦地不动了。他们金色的瞳孔紧盯着这个闯入领地的陌生人,四肢紧紧扒住停憩的屋檐。画面仿佛停滞了,只剩下云彩和风在走。
那人将布条重新缠上、缠严实。目光似有似无地瞟了小屋的方向一眼,转身走远了。
而天使们,他们在那人走得足够远后,才畏畏缩缩地站起身,飞去觅食了。
我得离开这里,红莲摩挲着刀柄上的花纹,虽然不是现在。
下定决心的他顺从了身体的疲惫,抱住那床温暖的毯子,再次昏睡过去。
3
他又做梦了。
这次他梦见的是十多年前那次莽撞的行动。
深夜坐在沙发上冲他笑,眉眼里是疲惫和安心。
“不能去,”他握住深夜的手腕,“不能去,”他像梦呓般重复着,“我们要回去,要回家。”
深夜冲他笑:“你不是要救真昼吗?”
“不救了,我不救了。”他抓着挚友的手腕,像拽着一根、唯一一根救命稻草。
“可你不是想阻止世界末日吗?”
“深夜……”
“嗯?”
“我对不起你。”
“关于什么?抱了我的未婚妻?”
“……我没有听你的话。”
“唉,”深夜笑着叹气,“你从来就不听我的话。你要是听了我的话,你就不是我认识的红莲了~”
“…………是我造成的世界末日。”
“那可真是……出人意料呢~”
“……你不怪我。”
“我当然不会怪你了,红莲,你说你没有听我的话——那一定是我为难你了吧~
“再说了,你根本不用理会情敌的说的话嘛。”
“……嗯。”
深夜露出调侃的神情,“不听我的话,有让你感到幸福吗?”
“……有,那么一段时间。”
“那不是很好嘛~”深夜拍了拍红莲的肩膀,“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,那就让它过去吧。你要好好地活着,我们的胜利可都指望你啊~”
红莲看见深夜的心口淌出红色的血,他伸手去堵,但他的手穿过了那些滚烫的液体,穿透了深夜——世界倒错,他看着自己的手渐渐虚无。
当他再次醒来时,天已经黑了。壁炉点着火,木柴发出噼剥的响声。
腰间的割伤已经不那么疼痛了,并且明显又换了一次药。
红莲内心谴责自己的不警惕,居然连着两次包扎都没能醒着。
蒙面人正在鼓捣一个不锈钢杯子,他往里面倒上些纯净水,用壁炉的火加热。
“你不怕烫吗?”看了有一阵子,红莲忍不住问。
蒙面人吃了一惊,扭过头来,苍白的左手握着杯柄,竟然毫无被烫伤的痕迹。
红莲等着他回答,但蒙面人只是摇了摇头,继续把杯子往火里递。
迟迟等不到回话,红莲不禁追问道:“你为什么不说话?”
蒙面人定定地看了他一眼。放下杯子,杯中的水腾着蒸汽。
他转身在一个塑料袋里掏东西,发出清脆的沙沙声。他从袋子里掏出一个塑料盒,仔细地查看盒子上的小字,然后他拿起了地上的杯子,站起身向红莲走来。
红莲接过了塑料盒,“把杯子放地上吧。”
蒙面人盘腿坐下来,把杯子放在手边。
“退烧药?”红莲摆弄着手上的盒子。
蒙面人应声点了点头,接着转头看向壁炉里的火焰。
“这个退烧药已经过期好久了……不过已经是过期时间最短的批次了……你是不是说不了话?”
刻意转头的那人转回来,点了点头。
“那你能听懂我在说什么?”
点头。
红莲看着手中的药盒。
毁灭日之后,鬼的活性大大降低,不仅失去了在人耳边花言巧语的能力,在恢复伤势上更是再无效果,只能保宿主不死,而主动恢复确实有心无力。
“应该吃不死人……”他自言自语道,倒出两颗胶囊,和着热水咽了下去。
蒙面人盘腿呆坐着,像是等待审讯的犯人。
红莲上半身靠在墙上,把毯子往上提了提,盖住了自己的脖子,慢条斯理地开问。
“你……是什么?”
“……”
“啊……忘记你不能说话了,那……你是人类吗?”红莲往手心呵了口热气,搓了搓。
蒙面人顿了顿,摇了摇头。
“天使?”
摇头。
“吸血鬼?”
摇头。
“你吃人吗?”
蒙面人懵了一下,摇头。
红莲放松地倚墙,“那我就放心了。”
“……”
蒙面人歪了歪头。
“你为什么救我……”红莲突然想起了什么,“你会不会写字?”
那人下意识点了点头。
红莲一拍床铺坐了起来,移动带来的伤口痛让他着实龇牙咧嘴了一番,“你有纸笔吗?”
蒙面人摇了摇头。
“那你能不能……去找一套来?”
“……”
蒙面人顿了顿,拿起杯子,站起身来走回了壁炉边。
红莲突然就有些生气:“喂,你……”
蒙面人不理他,从塑料袋里掏出一口小锅,用杯里的水冲了冲,然后倒上纯净水和肉罐头开始加热。
这回他倒是用了架子架在壁炉里烤。
红莲想要爬起来,发现他动作的蒙面人快步走过来把他硬生生按进了被褥,亚麻色的大头缓慢而坚定地摇了又摇。
红莲被按疼了,多年没发泄过的火气腾地一下爆炸了。
“你这怪物!你救我一定是想吃了我吧,啊?还是把我当做诱饵去狩猎那些长着鸟翅膀的同类?!要杀要剐都给我个痛快的!”
蒙面人似乎没料到这样的情况,懵逼中手上的力道松了大半。红莲抓住机会,一拳就往那人的脸上招呼,但蒙面人很快反应过来,捉住了那个拳头。
红莲突然感觉到了彻骨的冰冷,从那人裸露在外的左手传递过来,像是千年不化的寒冰,冷到灵魂深处。
他抖了抖。
蒙面人慌忙松手,像犯了错的小孩一样把红莲的手塞回毯子里。
红莲还没来得及反应,就见蒙面人冲到壁炉那儿,从烧得正旺的火里掏出一块炭,然后撕下了一张墙纸。
他用左手慌忙地写字:
你问 我写
我不伤害你
红莲突然在心里唾弃起自己来,对着这个素未蒙面的非人类,他居然表现出了一点类似“撒娇”的任性来——或许人在濒死过后都比较脆弱吧,他这么想着。
“你为什么救我?”
蒙面人思考了一会儿,笨拙地用左手写字。
看到 就救了
“……你叫什么?”
听到这个问题,蒙面人考虑了大约半分钟,沙沙下笔:我不知道
“……你是什么?”
蒙面人用炭笔点了点刚才的回答。
“为什么蒙着面?”
被看见会有不好的事
“我也不能吗?”
不能
“……换个问题,你为什么不能说话?”
一直都不能 不知道
红莲叹了口气,看着墙纸碎片上歪七扭八的字迹,压下了心里的种种猜想。
“那我以后怎么称呼你?”
随便
“那我以后就叫你‘喂’了。”
蒙面人点了点头,站起身,应该是要去查看那锅罐头。
“等等,”红莲叫住了蒙面人,“你为什么刚才不愿意和我笔谈?”
蒙面人侧过身来,在空白的位置写上两个字
直觉
吃着那锅水煮罐头的红莲含糊着说道:“你还是出去找一套普通的纸笔吧。”
正在推门出去的蒙面人停下来,冲他点了点头。
4
伤口在慢慢地长好,红莲也逐渐能自己给自己换药了。
蒙面人最近经常出门,带回来各种各样的消炎药和伤药,扛回了整箱的绷带和消毒水。
红莲觉得他像一只勤劳的松鼠,源源不断地储着过冬的口粮——但他不吃东西。
红莲发现这件事情,是他白住在男人小窝的第十天(在这期间,他用笔谈确认了蒙面人的性别),他发现蒙面人每次煮食物都先给自己,最后不管剩下
没剩下,都一口不吃。
“你不吃吗?”
蒙面人摇头,把锅盖盖起来。
“为什么不吃?”红莲问他。
蒙面人掏出一本崭新的活页本,写下两个字:不饿
红莲起先以为他在自己睡眠和昏迷的时间里,已经解决了口腹之欲,但随着他醒着的时间越来越长,他终于察觉到这个“人”,确实不进食。
不进食的他,为什么会储存了那么多的食物呢?红莲想起他在这间屋舍的第一个清晨,当时的房间里就堆了一捧的各色罐头。
“喂,”
蒙面人正从屋外进来,扫着身上的雪,听见了这声毫无诚意的呼唤。
他慢慢走进屋里,递给红莲一个塑料盒。
“这是什么?”
红莲拆开盒子,里面是一盏台灯。蒙面人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电池,也递给了他。
红莲将电池装进去,按下了开关。
台灯发出雪白的灯光,照亮了大半个空间。红莲心里有些高兴,毕竟在只有火光或者干脆连火也不点的房间待久了,有灯光还是更令人安心。
蒙面人脱下左手的手套,俯下身去,按了另一个按钮,顿时,星空的颜色布满了这个小小的空间。图案在缓慢地流动,忽明忽暗。
红莲记得他之前见过这种台灯——那是深夜之前拿过来的小玩意儿,第一次毁灭后,星空被雾霾所遮盖,他不务正业的挚友不知到那里淘了这么盏灯,硬是要红莲关了灯陪他一起看。
他犹记得深夜当时一脸嘚瑟地问他:你认得这些星座吗?
红莲懒得理他,深夜也不恼,坐在那儿说了一个小时的星座介绍,硬是把红莲说睡着了。
次日醒来,红莲只在桌上看到一张字条:
你口水都流我衣服上了,作为赔偿,我拿走了你冰箱里所有的酒~还给你换上了你最讨厌的纯净水~
红莲想起自己被鬼咒折磨到失眠的时期——那时候只有开着那盏灯,听着家里的窃听器录下的深夜的声音,才能睡着。
那时候他开始意识到——他仿佛一直在用真昼说服自己、欺骗自己某些事情。
红莲觉得自己的喉咙又干又紧,他咽了咽口水,干涩地说道:“谢谢你。”
蒙面人又从喉咙里发出哈气的声音,现在的红莲已经清楚地明白,他是在笑。
——TBC
这是我期末前最后的波纹了,JOJO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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